一等獎作品

蜉蝣行



陳卓君

上海財經大學 金融學院 本科生


旅行中總看到人生的光怪陸離,有時荒誕,有時華美,不可盡言。我在旅行時見得最多的便是水中的蜉蝣。它可以一如曇花綻放時的淋漓盡致,一如明日凋敝時的寂然無聲。

兒時,在巢湖我見到了蜉蝣,那時我並不知道這個小生物有著和曇花一樣的唯美精神。幼蟲在水中度過許久,再上岸沐浴著暖日,受了兩次蛻變,始能展翅飛翔。僅剩的時間內,它忙忙碌碌,把一切奉獻給下一代,不飲不食。

我停下看它的翅,它的腹,它的觸角,它的長尾,聯想起寫蜉蝣中最為著名的《曹風》: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。蜉蝣之翼,采采衣服。流瀉的就是這般摸樣。我感傷它的麻衣如雪,感傷它生命的短暫,感傷它總作為古人“心之憂矣”時諷喻政事或感歎不得志的工具。春日遲遲,湖水映襯著桑田,青黛的遠山,月白的湖灣,渺遠的水面上孤鳥悠悠地若隱若現。

然而很快我不再為它留戀感傷,繼續我的旅途。

稍大點的時候,在某個夏初,我來到了太湖,這次是成群結隊的蜉蝣。也是這次,我徹底被它們近乎瘋狂的忙碌所折服。李時珍曾說,五月之蠅,朝生暮死。而朝生暮死,是有限生命中的無限價值。時間是有限的,蜉蝣可以用盡分分秒秒締造生的價值。李時珍看到了這一點,才效仿蜉蝣逼近自己的極限:十餘載曠山采藥,坐臥品嘗,略無休息。本草綱目終得問世。而平常的醫師至多研究它的狀貌習性,抓不住其“朝生暮死”這一本質,所以他們也終不像李時珍那樣,將自己的生命無限洋溢。《廣志》雲:蜉蝣在水上翕然生,覆水上,尋死,隨流而去。堂皇轉眼凋零,喧騰是短命的別名,永恆的是生之重量。

望著一池安靜的湖水,我多麼崇敬蜉蝣。

再後來,在三潭印月,我又見到了蜉蝣。又是春夏之交,夜微涼而靜謐,有一種韶華易逝的滄桑感。每一隻蜉蝣,都在為生命忙碌,直到死亡降臨。詩人們會浪漫地想像它們在西湖迂回著流觴月,映著四月天,望著風月,感悟烏篷船上忽明忽暗的燈光……而事實上,它們蕩漾開了市井的熱鬧,不飲不食地逼近自己的極限,死去後在詭譎的夜沉澱成二十四橋的冷豔,催開了紅藥年年。明年這裡將是他們的後代,繁衍生息。

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他推崇的是冥靈和大椿,是鯤鵬那樣千萬年的長久。孰不知他也說過,人生若白駒過隙,忽然而已。我並非“一死生、齊彭殤”之意,只是彭祖之於蜉蝣,未必活出了多少大於其的意義。若這樣看,在短暫的時間中創造了近乎相同也是相對的生的價值,蜉蝣不免更為賢明。而荀子更上一層的是提出了絕不飲食這四字。朝生暮死畢竟是有限時間,那絕不飲食就可以詮釋為對有限時間的無限追求。這一點,李時珍也很難做到,很多人都難以做到。

斷橋殘雪旁,它們代代相傳,我歆羨蜉蝣絕不飲食的絢爛。

在去上海讀大學的旅途中,我看著窗外不變的風景,直到看到了長江。下游的浪輕柔地拍打兩岸,岸上的天空,岸上的雲與月對著自己水中的倒影默默囈語,恐怕已有千年。江月年年望相似,人一遍遍地發出同樣的哲學問題。我想起千年前感悟赤壁的蘇軾,曾願寄浮游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。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最終也深諳物與我皆無盡的道理。雖然如是,長江在,赤壁在,那些叱吒風雲,橫槊賦詩的英雄卻已成為光影中的纖芥微塵。英雄,比蜉蝣在世上長久得多,卻沒有到極限,有著各自的缺憾,而蜉蝣就自己的生命意義而言,已逼近極限,沒有什麼缺憾了。是身如焰,從渴愛生,代代無窮,日月輪回,死亡無法摧毀。

那時,我願將自己荒度的歲月折換成蜉蝣朝生暮死的生命的零頭。

現在,我見到了海。

在珠海的夏日,海是天的鏡子,沙灘的眼睛,太陽一出海上便灑滿了金子。這兒是找不到蜉蝣的,真正的夏天,也是找不到蜉蝣的。和它相比,我們擁有的不僅是時間,更是廣闊的空間!我們有四季,有江河湖海有陸地。我們要做的事更為深廣,我們也活著更深的意義。時空交織後是更寬廣的境界。我在海邊陷入了沉思,耳畔想起了琴聲,想起了蜉蝣一樣的男子:劉長卿。他和蜉蝣一樣深藏如水,但比蜉蝣沉穩高雅,從容閒適,或閱卷沉思,或和鴻儒談笑,也許只是一個人彈琴,像一首清雅如月下竹林的田園詩。泠泠七弦上,靜聽松風寒,換一個空間,就是夢得這樣一個男子,心情幽微,只攜一把琴,唱長恨人心不如水,歎金陵王氣黯然收。而這竹枝詞與王維之竹裡館又是怎樣的契合!換一個時間,當顧聖嬰在象牙塔里時,那動盪中的高潔,怎讓人不聯翩起另兩個坐擁青山的靈魂?很久以前的秋雨後,大地與山巒的深沉迴響,渾然天成的寒岩美景,氤氳著禪意的閑雲野鶴,熠熠生輝的石台和琴……時空不斷變化,人就這樣將自己的精神氣質代代傳承,多美。

恍然想起寒山在欲識生死譬中說,已死必應生,出生還複死。冰水不相傷,生死還雙美。也只有在海,才能感悟到這種境界。 我關於蜉蝣的旅行暫告一段落。始終相成,生滅相續,未有休息。我仍感謝蜉蝣的朝生暮死和絕不飲食,因為它既然可用短而狹的時空承載生死輪回,那我們或我們留下的,也可極盡時空的旅行,讓生死雙美。



【評語】
寫蜉蝣以小見大,明有限與無線之相接共生。引古人言談典故而不至於皮相,文章指出永恆之精粹。文字流麗,思想雋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