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epartment of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Center for Communication Research

學者聲音

城市與青山 — COM四月多友訪問劄記4


在國內很少戶外運動的我,到香港不足一月,竟已有過兩次遠足登山的經驗。

 

第一次,CC提前一周就開始張羅、邀約多友在第二個周日,加入他們的“山友”俱樂部遠足,之後去吃土耳其菜。第二次,因為天氣一直不配合,直到頭一晚CC才與“山友”們確定好行程,得以最終成行。

 

對我而言,這兩次遠足的經驗都是“身心愉悅的疲憊之旅”。

 

說到“疲憊”,雖然慚愧,卻又是實情。平日不夠重視鍛煉,幾位“青年訪問學者”一路上受到比我們年長、堅持“行山”十年的CC和他的“山友”們的照顧。第一次遠足的線路是依山傍海的“大嶼山”石壁水塘,還略有坡度;第二次遠足的線路為體諒我們換成了“零坡度”---沿著風光迤邐的“紫羅蘭山徑”,環繞著山林“悠然”前行,“青年訪問學者”們便既能看到山海的景色,又不必受跋涉之苦。山間水霧一直彌漫,於是我們的衣服、頭髮微微浸濕,抵達終點時,正好還可以借此裝作自己出了一身淋漓的汗。

 

行山的“身心愉悅”,不僅在呼吸濕潤而新鮮的空氣,滿目遍野綠色的風景,品嘗風味特別的食物,更為寶貴的收穫,是有緣認識了CC的幾位元各懷絕技的“山友”:

 

Judy是COM的美籍訪問教授,能說很溜的普通話。CC贊她英文的文筆很好,英文寫作的教學也是一把好手。Judy曾作為英語教學志願者去過我的家鄉--四川東部的一個地處偏遠、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,並寫過一篇專題報導發表在《China Daily》。

 

還認識了一位元畫家卓有瑞女士,她有三年的行山經驗,裝備十分專業。我不懂畫,向卓老師請教,她給我看一份關於她即將舉辦的畫展的資料,上面有她的一副作品的片段,是一幅海洋般寧靜的蔚藍天空。

 

周敏民老師一路熱心為我們介紹香港飽含歷史、人文的景致,周到體貼地照顧我們每個人。後來知道她曾任香港科技大學圖書館館長,與被人尊為“人文校長”的城市大學前校長張信剛先生同為伉儷。

 

從事中國文學史、詞學和海外漢學研究的張宏生老師,則在山徑上和我們談起語言的學問。張宏生老師以粵語和閩南話為例,說這兩種方言都是很古老的語言,其中保留了很多古音和古語彙,如閩南話中丈夫對妻子的稱呼是“牽手”--我們都很感歎這個詞的浪漫,讓人會聯想到詩經中的“執子之手,與子偕老”。

 

溫和嫺靜的鐘玲老師是著名臺灣詩人,說起她曾在臺灣高雄最美的大學--中山大學任職過,那裡也是環山靠海。她說起CC和諸“山友”自非典開始的十年“行山”歷程,並說香港如此完整、豐富的自然環境和資源,主要得益于英殖民時期一任特別愛遠足行山的英國總督,自那以後,香港70%以上的自然環境都受到法律的保護,嚴禁被開發出來建屋或修路。

 

這段話讓我想到去年到川、滇交界的瀘沽湖遊覽的經歷。瀘沽湖的位置偏遠,風景秀美,還有摩梭族的傳統,顛簸、險要的山路駕車要走6-8個小時,正是其偏遠的地理位置,才保護了瀘沽湖堪比人間仙境的自然風光。但據當地人說,在3年之內,瀘沽湖將會建成機場。可以想像瀘沽湖所面臨的環境威脅,將從機場建成的那一天開始變得難以預料和控制。

 

CC和他的“山友”都是文人雅士,與他們一道行山,自然會有風雅的活動--“山間讀詩”。城市大學比較文學與翻譯系講座教授張隆溪老師,每次行山都會為大家選一首應景的古詩(張老師這兩次都選了唐代柳宗元的作品),細心地列印在一張小紙條上,發給每位行山者,行山讀詩。

 

在行到一處開闊的地方,大家先共用自己帶的水果或小食,然後席地而坐。由張隆溪老師先簡要講解並領誦,再由來自不同方言體系的“山友”,用自己的方言朗誦整首詩。多友陶格圖老師用蒙古語、滕朋老師用河南俗語、劉兢老師用粵語的朗誦,非常精彩。多年後,再回憶這樣一幕我們在香港的山林之間讀詩的情形,不知會湧起怎樣的感情。

 

於是,在訪學的正式日程之外,因為CC用心安排的“行山”遠足,我又認識了張隆溪老師夫婦--兩位在大陸成長、到美國受教育、工作生活、後定居香港的四川人。由於很早離開家鄉,到外地求學,我的家鄉話早已南腔北調;而張隆溪先生和太太雖離開四川已近30年,成都話說得仍十分地道。

 

我的老家是在四川東北部的一個小縣城,父母至今還在那裡生活。有時我會困惑何處是自己心靈深處的家鄉,不過,無論生活、求學、工作的地方在哪裡,與四川有關的人或物,總會令我感到一種特別的親近。也正緣於此,古文基礎薄弱的我,卻很愛讀生於眉州眉山(現屬四川)的北宋大文豪--蘇軾。

 

一位文學素養深厚的前輩,曾應我請求開列古文閱讀的書目,他認為女孩兒應先讀一些淡雅、有情趣的書,如沈複的《浮生六記》,這樣更容易進入古文的趣味。可是,恐怕我已過了古文的學習關鍵期,數月之後仍視古文閱讀為畏途,毫無長進;此外,雖然努力體會《浮生》之美,卻總難以替代自小就開始零星接觸的蘇東坡。《浮生》中沈複、芸娘夫妻間的情深意篤,的確讓人欣賞、豔羨,讀到後面的章節卻難堪其人生悲苦;而蘇東坡字裡行間透出的曠達情懷,無論何時都令我擊節讚歎:在悲涼的人生境遇中超然獨立,不為外物所役,這樣的精神之力,雖不能至、心嚮往之。

 

CC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,說有人評價“蘇東坡”的詩詞書畫等都列第二,但綜合排名第一。林語堂的《蘇東坡傳》裡也講到一個小故事。一天夜裡,蘇東坡不能入睡,起身前往不遠的承天寺,尋著尚未就寢的友人,相邀月下漫步,後以此為契,寫下一篇短小精妙的月下遊記:“......庭下如積水空明,水中藻荇交橫,蓋竹柏影也。何夜無月,何處無竹柏,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。”做一個可時常乘興月下漫步的“閒人”,對遭貶如家常便飯的蘇東坡而言,或許是其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件美事吧。

 

蘇東坡的飄逸和灑脫,據說來自他早年間所受佛教薰陶與天府之國的文化浸淫。平凡的、市井中的四川人很難有這樣的境界,但他們大都很少會熱愛“規範”—除非這所謂的規範有關他們熱愛的吃與玩樂。

 

我的一位摯友,是地地道道的成都人,其祖父在世時,與錢鐘書先生有過交情,去世後所留下的遺產中,累計有十來封與錢鐘書先生的往來書信。這樣的家傳,應算是書香門第了。可自認識他十多年以來,每當問其所懷抱的人生志向---他竟都毫不猶豫地答:“吃好吃的,耍好耍的”。最早我以為自己誠心的提問遭到了戲弄而義憤;後來,終於瞭解到這確是他的心聲---不過,這難登大雅之堂的心聲,並未影響到我這位友人對工作的真誠投入,也並不妨礙他以讀書、旅行這類雅事,為生命中無邪的熱愛。但由此更容易理解,為何會有“成都春熙路上的奢侈化妝品店銷售業績全球第一”這類傳說。

 

從這位友人身上體驗到市井層面的四川(蜀)文化,鬆弛,重視愉悅—即成都話最常說的“安逸”,不會有臺灣人或上海人性情或文化中某種微妙、細膩優美、且無處不在的張力。平日裡,似山野雜草,柔軟、散漫,但在面臨複雜、艱困的境況時,卻會在人的心中生出一種延綿不絕、堅定的生命力—-使人在困苦中仍能夠開懷地笑。笑的緣由,或許不過是一餐食材普通的家常飯,一桌玩得盡興的麻將,或一個自以為幽默的滑稽玩笑。

 

雅安地震,我這位摯友的父親,一位功未成、名未就、卻幾十年如一日不歇筆墨的山水畫家,當時正在雅安的近郊“上裡”寫生。當他幸運地脫離危險、跋涉八個小時的路途回到家,幾乎是手舞足蹈、意興高昂地描繪自己的歷險,全無一點剛與死神擦肩的恐慌。

 

來香港的兩次遠足,每行至四周林木森森、風濤陣陣,我都會難以遏制地回想起曾徒步穿行的峨眉山林。唯一的差別是,這裡的山徑,走過一段人跡稀少之處,就又即刻看到先進文明的提示:不遠處的海灘,現代華美的建築,精確而科學的山體標記等,這是在峨眉山的密林中行進時絕不會有的體驗。

 

這兩次遠足,還進一步驗證了我剛到香港時的直覺:之前聽很多人稱作“購物天堂”的香港,並不如我想當然地以為是一個過度物化的都市;恰恰相反,這座城市對自然的尊重和保護,遠超出我在內地生活的常識和經驗。

 

CC說:香港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城市之一---我遊歷過的國家、城市屈指可數,不能親證其“最”;但在這二十天的親近中,我眼裡、心裡的香港,確是一個面朝大海、被青山輕擁入懷的幸運又曼妙的城市。

 

 

多友参加行山队,在大屿山石壁水塘的海边,雀跃万分。朱迪(Judy Polumbaum)忍不住下水春泳,整装中。 

在途中小憩時,照例以各種方言誦唐詩,內蒙古師大的陶格圖老師把它翻成蒙語念,乃一絕也。

 



陳俠 (上海交通大學)
2013年4月24日